*旧文。
*随便看看…?
桃红春
源明雅X赵涵雅(多多)
01.
院子里栽着桃树。
仲春时节,已有桃花大朵大朵开着,映入目中是满满的红色,让人一时看得痴了。
女子站在树下,大氅上竟也绣着两三朵桃花。瞧见我,嘴角带着点笑意,淡淡问道:“唔,你是谁家的孩子?”
她的东瀛语还不太熟练,我努力辨别了很久才明白她在说什么,却因为间隔太久的沉默而不知该如何回答。她倒也不恼,只是一直看着我,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。
就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一样。
古旧的拉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,我转头,看到父亲谦卑的低下头。年轻的男子同他交谈了几句后,径直朝我们走过来。
他同那女子说的话我听不太懂,大约是另一种语言罢。父亲将我拉到身边,低声告诉我这将是我的师父。
“源大人是迄今为止阴阳术造诣最高的人,他愿意收你做弟子已是不易,你要好好学习。”
我有些懵懂的点点头。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,恰好看到他正拂去女子肩上的一朵落花。
关于这位大人的传说已听过太多,例如他出神入化的阴阳术,例如他年纪轻轻就跃居高位。但其中最令人好奇的是他年少时曾在大唐逗留数年,回来时身边随着一个女子。
若我没有记错的话,源大人如今已近三十。源氏家主在他这年纪早应有子嗣承大统,但他却不知为何一直拒绝家族里为他安排的亲事。
想来,大概是因为这女子吧。
两人又交谈了片刻,之后他才把目光转向我。这次我倒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。
“樱,那个孩子的名字是樱。”
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提起我,只能不安的摆弄着手指。源大人瞧着我窘迫的模样,不禁清笑了两声:“喜欢小孩子?”
“小时候总是可爱的,长大就不一定了。”
“感觉你意有所指啊。”
“就是字面意思。”
“既然你这么喜欢小孩……”他欺身向前,笑道,“不如我们也去生一个?”
女子脸上慢慢泛出粉红色,像桃花一样。她恼怒的拂袖离去时枝上正落下一朵桃花,晃晃悠悠飘进源大人的手中。
他随手丢出张纸片,纸片落地化为人形:“带樱小姐去歇息罢。”
02.
他不喜欢我叫他大人,可我又不懂还能够怎么称呼,只得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。
如此几番下来,他摆摆手,道:“叫先生吧。”
旁边的女子扑赫一声笑出来:“懂得个什么,还敢让别人叫先生。”又瞧见我脸上的疑惑,伸手揉了揉我的脸道:“叫声小雅姐姐吧。”
她的手指纤细而白皙,带着凉意却不叫人排斥。我以为她是说自己,便乖乖的叫了声“小雅姐姐”,回过头来却看到先生脸色有些难看。
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,先生的名字里,似乎也有个”雅”字。
先生与同年龄的人相比,身形略显修长,再加上他束起的长发,从背后看去的确有几分女相。只是这话在平日,打死我也不敢说出来。
像是铃铛的清脆笑声响起,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小小得意。她收回手,清咳了一声:“看来这名字不太好啊。你就叫我多多吧。”
先生似乎拿这位自称为“多多”的女子没辙,就连离开时的脚步都显得有些无可奈何。竹门一响,他的身影消失在远方。
多多拍了拍我的脑袋:“别看了,做早课去。”
说是徒弟,其实源先生教给我的东西并不多。他经常出门,偶尔想到我,也不过简单的写下几句口诀让我自己揣摩练习。倒是多多喜欢坐在一旁的长廊上看我练习,对着那些不成人样的纸片笑得东倒西歪。
源先生并不是住在源氏本家,相反,他落脚的地方只是一个临海的普通小山村。这栋房子据说曾经闹过鬼,因此被他用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。
房子很大,就算我来了之后还是显得空荡。多多说曾经有个女人在这里吊死,怨灵不散,每个夜晚她都出来游荡。
“作为阴阳术的学习,不如你去除鬼吧。”她煞有介事的说着,“这也是一种修行。”
我对她的话不置可否,只是将药碗往她面前一推。
她有些不情愿的样子,拿着药碗四处溜达,似乎想要找个机会倒了。
我说:“先生说厨房里熬了一大碗,倒了还有。”
她有些不满,却也只好捏着鼻子灌下一大口。住久了才发现多多她似乎需要经常喝药,各式各样的草药熬成的浓黑汤汁,带着她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苦味。
当然她不喜欢这种事,总是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。也因此我在练习术法之余还得监督她喝药。这是先生交代的。
“真是小孩子脾气。”多多说。
我停下手中的事,有些好奇的问道:“是说先生?”
“除了他还有谁。”
“多多和先生以前就认识?”
“勉强算有些交情。”
“那先生以前是个怎样的人?”
多多抬起头,看向窗外的天空:“以前啊,是个自以为是的死小孩。现在,是个懂得掩盖自己本性的死小孩。反正都糟糕透顶。”
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,眼角微微弯起,嘴角带着微不可察的笑。
03.
“以前住在长安时,春天城里总是开满桃花,远远看去,像云霞一样,美得很。等去了洛阳,牡丹开了满山,闭上眼还是满目姹紫嫣红。后来被诓来东瀛,住在这鬼地方,也没几分颜色,叫人闷得慌。”她朝外头的桃树努了努嘴,“试了那么多次,也就种活一棵,今年这是第一树花。”
我把落在地上的桃花捡起来放进袋子里:“我在这里看到的一般都是樱花,小小的,粉白色,不像桃花,又大又好看。”
多多靠在长廊的柱子上,拿着根桃枝在地上比划:“过来,我教你写汉字。”
她若有兴致,便会教我汉字,或者玄算之类的奇怪东西。对阴阳术她也略知一二,甚至有时能够指点我。
只是唯一的缺点是她缺乏耐心,常常教到一半就不知跑到哪儿去,留下我一个人蹲在地上涂涂画画那些方块字。
或许是因为闹鬼的传言,村里的人极少来这儿。倒是偶尔有些小孩来门前好奇张望,那时多多就会站在门旁与他们笑闹,甚至摘下几枝桃花送给他们。
不过这样的场景也挺少,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,靠着窗台一坐就是一整天。
似乎只有源先生在的时候她才会精神些,两人斗斗嘴,或者在院子里随便走走。有时也只是看着那株桃树不说话。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些生气。
可先生已经出门好多天了。
这次离开的时间特别长,据说是有比较麻烦的事。他离开的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时断时续,到今天还没有停歇。
自先生走后,多多变得有些嗜睡,醒来时则是无精打采,望着院子发呆。我从布满灰尘的仓库里翻出一把旧伞,修修补补一番后在早饭后递给她。
“先生大概过几天才会回来。”我告诉她。
“谁管他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“村里通向这的路就一条,先生不会走其它路的。”
“都说了和我无关。”
“这几天听说村里有人捕鱼大丰收,去买点回来,晚上我们就可以有鱼吃了。”
多多这才不情愿的接过伞,出了门。竹伞配美人,远远看过去,还真像一幅画。
鱼好像总也吃不腻,每天都要去村里买。而船回港的时间不知为何老是掐不准,一天得出去两三趟。关于鱼的食谱我搜肠刮肚的想,并开始希望源先生早点回来。
04.
第七天,雨势减弱了。临出门前多多嫌弃伞不好看,让我在上面画个花样。
“落梅,或者牡丹,画个亭子也行。如果可以就画昆仑吧,你知道昆仑吧?白雪皑皑,是很美的地方。”
我把笔一丢:“不懂不会没见过。”
她撇嘴,拎着伞走了。
雨天总是有很多不方便,潮湿的空气令人感觉有些沉闷,就连桃树上的花都是湿漉漉的模样。
我做完早课,收拾了院子,便闲得不知该干些什么。掐着手指算了时间,平日里应该多多这时候应该回来了。
我随便找了把伞,撑着便出门了。
小路泥泞,没几步鞋子上就沾了污泥。拐过几个弯,就看到多多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,悠然自在哼着歌。
我在她面前站定:“在做什么?”
她笑笑:“在等你啊。”
可疑惑的问句还没来得及发出,已经得到了答案:“我啊,看不见了呢。”
05.
“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,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。”
最开始只是身体的虚弱,然后是嗅觉和味觉慢慢消失。在我来之后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了,到如今才是真正的失明。
“……明明尝不出味道还挑三拣四……没看出来性格这么恶劣。”
“大概是找点乐趣吧?”多多笑得没心没肺,“来猜猜下面失去的知觉是什么?”
我却笑不出来。
在多多失去视觉后的第二天先生回来了,沉默了许久却什么话也没说。而之后多多便足不出户,每日只是安静坐在长廊上与我聊聊天。桃花仍未凋零,我有时便捡一两朵放在她手里供她把玩。
多多说幸好触觉和听觉还在,不然连桃花什么时候谢了都不知道。
可谁知道剩下的知觉什么时候消失。我们从不愿谈起这个话题。
而先生不喜欢多多提到她身体的不适,自己也从不多说,只是像往常一样做该做的事,唯一不同的是渐渐他出门的次数减少了。多多嘲笑先生幼稚,“就好像不说出来,它就不会发生一样。”
“刚开始的时候还不习惯,现在倒也无所谓了。”她说,“人总是要死的啊,大概我只是早一点……再说,窥探天命这种事,总是得付出点代价。”
多多说的越轻松,先生脸上的神情便越阴沉。两个人已经不说话好多天了,有什么事都是让我传达。都多大的人了,还是这样闹别扭。
只是我不敢说出来。
傍晚时我要去一趟村子,今日有行脚商人经过,多多让我去买点笔墨回来。她仍是心心念念那把油纸伞。据说在她居住过的国家里,每到梅雨时节就有婀娜的女子撑着不同样式的伞走过江南小道,美得和幅画似的。
我莫名心里有些恼火:“你若是怀念,就自己回去看。现在你身体这样,我看先生也会同意的。”
许是未见过我发火——或许这还是头一次——就连多多都有些诧异。但片刻后又恢复平日里的表情:“我倒是想呢。”
我一口气在心里头憋的慌,有七八分是为先生抱不平,却又听到她淡淡说道:“可我若走了,你家先生不又要孤孤单单了吗?”
枯枝断裂的声音传来。我回头看去,源先生正站在树下。
06.
最后我还是拗不过多多,买了一袋的笔墨。回来时又要一件一件说给她听,茜色、鸦青、宝蓝、黛绿……她看不见,面上却是十分欢喜的模样,手一挥:“伞面画的好看些。”语毕,就回房熄灯睡觉,空留我一人百般苦恼。
源先生教了我许多,倒还真没有让我在画画这上面下功夫,我也只会粗浅的描几笔,若真让我画个伞面,还不笑死人了。
正苦恼着,只见先生走过来,挥手让我下去。我行了个礼,离开时见到先生俯下身研墨的模样,影子映着油灯的光芒投射在窗纸上,一时叫人看得痴了。任哪家姑娘瞧见这场景,估计都会芳心暗许吧。可惜先生喜欢的那人偏偏看不到,而他又是个死心眼的。
我叹了口气,掩上门。
隔日多多便欢喜的拿着伞来看,又问我上面是怎样的图样。我瞧了仔细,答道:“是几枝桃花。”
多多笑道:“倒还真是素雅。”她撑着伞,在树下试着走了几步,美人如画,倒一时叫人看得痴了。她又一个旋身,回首道:“好看么?”
先生拿着书正在窗前,不置可否的模样。我却看到他嘴角淡淡的笑意。
那伞只用过一次,之后就被搁置在墙角里。未过一月多多便渐渐听不清了,甚至她的身体也每况愈下。很多个夜晚我起来喝水时都会听到她咳嗽声,压抑而沉闷,让人不忍多听。
但多多仍是笑着的。她依旧会来找我,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,让我记下。有时她会忽然停下,长久的沉默后自己扑赫一声笑出来。“我以为你说话了。”她伸出手摸摸我的头。我却扭过头,忍不住想要落下泪来。
我有种预感,大约没有什么能够改变结局。先生或许也知道,所以他再也不让我熬那些苦涩的药草,反而是常陪着多多坐在长廊下,两人也不说话,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度过一个午后。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时光第二天还会不会有。我在害怕,而源先生也在害怕,但他依旧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模样。
桃花早就谢了不知多久。多多听到时有些遗憾。
“明年还会开的。”我说。
“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。”
“乌鸦嘴。”
她摇摇头:“已经够了。”沉默了一会儿,再度开口:“其实我在这里也才住了两年……可就感觉像是一辈子那么长久。”
我不知该怎么说,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的:“会一直住下去的……”
多多一如既往的露出笑容:“我其实很满足,真的。”她瞧着院子,尽管她什么都看不见:“……我这辈子啊,什么事都经历过,虽说有些不甘心,但也没有什么遗憾。可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便是你先生,两年对我来说刚刚好,但对他来说,大概太短了。”
我有些不好的预感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她忽然俯下身来抱住我:“要好好照顾他。”
07.
多多在某个平淡的日子里去世。那天她感觉精神有些好,在院子里多走了一会儿。待到午后觉得有些困了,让先生陪她回房间。这一睡,便再也没有醒来。
一把火烧尽所有过往。我原以为先生要过很久才能接受这个事实,岂料他是一脸平静的处理着多多的后事,甚至让我都觉得有些可怕。
先生他仍不愿意回本家。他依旧是住在临海边的这座小村子里,而我遵循着同多多的约定照顾着先生……可我越来越担心他。
先生吃的越来越少,一日比一日沉默。他已许久没有出门,只是坐在桃树下,安安静静的不知在想着什么,偶尔,他也会在嘴角泛起一丝微笑,但不过片刻便又消失。
日复一日,我想大约先生是愿意将自己埋葬于此的。可我不知道如何去劝,只能远远的看着不去打扰。如此,直到某一日他将我唤到面前。
他的神情似乎有些疲倦:“你叫什么?”
我低头敛眉:“樱……藤原樱。”
“如果你是……”他的话兀的停下,先生抬起头瞧我,眼里竟有些释然的笑,“从今日起,你的姓氏便是‘源’。”
“先生!您这是——”
他挥手让我离开:“我累了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。”我沉默了很久,最终行礼离开。这个结局我很早以前就该知晓……本该从多多死去的那天开始。
我并未走远。我站在长廊上,源先生倚坐在树下,像是睡着了一样。晚风吹过,竟吹下一朵桃花。我抬头看去,原来那株桃树不知何时已开了花。
人聚人散谁得知,桃红又是一年春。
fi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