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仙剑五/青玉】梦魂香

*感谢 @银色足迹 的约稿~

*少年时的一个除妖小故事,有私设。


梦魂香

青石x玉书


据说山脚下的镇子在闹鬼。

这故事不知是从哪传来的,一传十十传百,传到蜀山上时,已然变成恶鬼作祟,害人颇深。传话的人说得绘声绘色,讲到最后,连自己都开始害怕。要等长老派去的人打探回来后,才知不过是山野精魅作怪,这才放下心来。

既不是太厉害的恶鬼,那自然不必蜀山长老出手,选派几个靠得住的弟子下山处理即可。消息传出来后,大家都从最开始的人心惶惶变成跃跃欲试,倒不是对降妖除魔一事抱有多大的兴趣,抑或是怀抱着护卫正道的宏大理想,多半还是因为在山上待久了,日子过于无趣,而蜀山规定严格,除非师门长老许可,下山的机会是少而又少,因而到最后,竟是人人都希望这差事能落到自己头上。

玉书自然也知道这件事。他是这辈最出色的弟子之一,长老们都中意他,无论从哪方面而言,都是下山除妖的最佳人选之一。有好事弟子寻了他,旁敲侧击询问内情。彼时玉书正在学堂读书,闻言不过微微一笑,道:“一切皆听长老的安排。”

那弟子见他云淡风轻,好似全然不在意,不禁好奇道:“难道师兄不想下山吗?”

玉书还是那一句话:“一切皆听长老的安排。”

问来问去,再问不出什么消息,小弟子只好悻悻离开。等他的身影消失,玉书才转过头去,将那问题原封不动问了出来:“青石师兄想不想下山?”

原来那角落处还坐着一人,只是位置偏僻,他又安静,若是不特地去看,怕是不会注意到的。那人面前摆着一个棋盘,手里拈着一枚棋子,好似在同谁对弈——但仔细一看,对面空空荡荡,一个人都没有,原来是在同自己下棋。

听到玉书的说话声,青石才抬起头,道:“一切皆听长老的安排。”

玉书便笑:“师兄偷懒,拿我说的话来应付我。”

说是这么说,但他看起来并没有生气的样子,反而将手中旧书放下,起身朝对方走去:“闲来无事,我陪师兄下棋好了。”

“你读完书了?”

“明日再看也无妨。”

玉书在几案对面坐定,从棋笥里捡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。二人有来有回,只是每回落子,必是要报出落子点。说话声混着落棋声,反倒使学堂多了几分人气。

直至暮色而临,最后一枚白子落下,青石才缓缓道:“阿书,你败了。”

玉书也不恼,坦然应道:“是我棋艺不精,还是比不过师兄。”

青石却道:“说是下棋,你心却不在此处。”

玉书一愣,但很快便回过神来:“果然还是瞒不过师兄。”

青石淡淡道:“山上无趣,想下山去看看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
玉书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又问了一遍:“那师兄想下山吗?”

他等了很久,没有等到回头,抬起头时,却与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。

说是“看”,倒也不是很恰当。那双眼睛虽好看,却如同鱼目一般失了神采,叫人好不惋惜。

玉书叹了一声:“是我失言了。”

 

因了这下山名额,山中吵闹了好些日子,甚至有弟子为这悬着的名额打了起来,被罚去禁闭室好好悔过。等到长老们的商议传达下来,指派玉书下山,这事才告一段落。

玉书善于术法,平日又同弟子们亲善,因而大家都没什么异议。反倒是玉书有些苦恼——自从听说他要下山,他住所的门槛都要被踏烂了。每个人都拿着一张纸,想托他从山下带点好东西回来。只是门敲了半晌还不见有人回应,推门一看,里头空无一人:想来是这几天烦不胜烦,不知躲去哪里避一避了。

“知道的我是去除妖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山下采购,”玉书叹了一声,“长老们居然也不多派几人下山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他正坐在青石房中的书桌前。蜀山众人皆知青石喜静,再加上他眼盲,平日里绝少有人会来打扰他,因而即便人人都知晓玉书同青石交好,但也决计不会想到玉书会躲到青石这里。

闻听此言,青石道:“你一个人不行?”

“我一个人自然可以。”玉书笑道,“只是既然大家都想要下山,多点人也无妨。”

“人多事杂,反倒容易生变。”

“师兄说得也是。”玉书点头,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又问道:“师兄有什么需要我带回的吗?”

“不需要。”青石道,“蜀山上一应事物都有,不必再带什么。”

玉书便笑:“若其他弟子也同师兄一般无欲无求就好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道,“不过届时,我可以替师兄到书坊里看看,若有什么新的棋谱,便替师兄带两本回来。”

青石没应,却也没拒绝。

玉书早已习惯他这番态度,只当他应允了,便凑上前去:“我替师兄买棋谱,师兄要给我什么?”

他应该凑得很近,青石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的温热气息落在自己的脸上,甚至是他胸膛的微微起伏。但他什么都没做,只是反问道:“那你近几日寄住在我房内,这该如何算?”

玉书大笑:“还是师兄算得清楚。”

他往后一仰,复又靠在椅上:“反正我明日就要走啦——最后一晚,还请师兄不要再和我计较了。”

 

从山上到镇上,步行需耗上一整个白天,但若是御剑飞行,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。他出发时青石早已起身去做晨课——在山中他雷打不动,日日如此。玉书不以为意,只将行囊简单收拾好。他并未特地去寻青石告别,只留书一封,言明自己下山去了。等到写完时,他才想起青石目不能视——但写都写了,丢了未免可惜,索性便留着,想来青石也不会介意。

传信给蜀山的人提前得知消息,早早在镇前的小道上候着,瞧见山上只派来个年轻后生,心中油然而生出几分怀疑,只是面上不显,仍是向玉书恭敬问好。玉书自知资历尚浅,先回了礼,再婉拒对方接风洗尘的提议,只问这山野精怪是如何作祟。来人见他年龄虽小,但说话做事自有一套体统,又拎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,便渐渐放下心来,一边为他引路,一边将近来怪异之事一一告知。

“……先生是说,镇上年轻男女自某日起,忽然一睡不起了?”

“对,”那人应道,“先时以为是疫病,请了几位大夫来看,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这才想到或许是精魅作怪。请了几位江湖行走的道长来,却也无果……”他露出个歉意的笑容来,“未曾想到最后竟惊动蜀山的长老们,劳烦小道长亲自下山跑一趟。”

玉书正色道:“降妖除魔本就是我们蜀山弟子分内之事,先生不必客气。”

说话间,那人将玉书引入一间医馆,昏睡的男男女女便是安置在此处。屋内的熏炉燃着安神香,昏睡的人们脸上皆带着同出一辙的平静笑容,乍一看反倒叫人不寒而栗。玉书在山上时也从书中学过些许医理,不过他终归不是医术名家,看了半晌,只能看出这些人身体并无大碍,确确实实是在沉睡罢了。

玉书心觉有异,可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怪异在何处,只想着或许是自己修为不足的缘故。他借了医馆笔纸,在纸上三言两语讲明情况。落下最后一笔,他指尖轻点,施下术法,一只纸鹤便跃于指尖之上:“我资历尚浅,看不出其中关窍,实在有负长老们的教导,”玉书语气温和,不见一丝焦躁,“但先生莫急,我已修书请长老再派人下山协助,这些日子我便留在此处,一来寻些线索,二来我也算会些蜀山术法,虽不能让这些人苏醒,但也能勉强护他们周全。”

他行事妥帖,虽坦言不能解决此事,但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,又言会留在此处,反让人觉得可靠。将一应事情安排完毕,玉书走至窗前,推开窗户,让纸鹤朝蜀山方向飞去。清风拂面,将屋内浓重安神香味驱散,带来几分清淡花香。

可这季节本不是花开的季节……更何况可他一路随镇中人走来,并未见镇中有何处栽种鲜花,更枉论医馆附近了。

玉书心思一动,转身向那人问道:“请问镇子附近是否有花田?”

他料想得不错,镇外临近西南处有一处花田,至于这花田是何时出现、何人栽种的,竟是一概不知。

同花田一同出现的,还有一个传言,说是若在花田里许愿,便能寻到心仪之人。这自然吸引了镇上的年轻男女前往此处。而在医馆的患者,多是在前往花田后出现了昏睡症状。只是发病时间有早有晚,故而无人将二者相联系起来。

“这花田出现得蹊跷,许是什么山野精怪设下的陷阱,”了解完前因后果,玉书心中已有大概猜想,“还请先生通知镇上诸人,近些日子不要再去那处花田了。”

那人见他边说边走,忙跟上他的步伐:“那小道长呢?”

“我既知那花田古怪,必然要前去一探究竟,”不过镇上已有这么多人中了精怪的圈套,玉书也不敢托大,“若是蜀山派了人来,‘花田寻人,小心行事’——将这口信告知他便可。”

 

不到半柱香时间,玉书便到达了花田。说是花田,不如说是花树组成的树林更为恰当。大片的花树茂盛生长着,有的枝头挂着绽开的花,挤挤挨挨凑在一块;有的花已谢了,但枝丫上又抽出了新的花蕾。风一吹,花朵摇摇晃晃,像是铃铛一样,看得久了,竟叫人疑心听出了声响。

镇上之人或许只当这是随处可见的花树,并不去追根溯源,但玉书仍是一眼发现其中端倪:他对此花并不陌生。他曾在书中见过有关记载,此为结香花,多长于鄂西之地,按理是不该在此处见到的。

既已发现疑点,那边肯定是要进去一探究竟。玉书在路口处做好记号,这才缓步而入。先头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,只是愈往里走,花香愈为馥郁,甚至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。直至这时,玉书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林子里打转——明明从外处看,这林子并不大,一眼就能望到头。

他停下脚步,心知自己大抵是在不知不觉间中了那精魅的伎俩。而不知从何时起,有浅薄的雾气蔓延而来,渐渐将他笼罩在其中。

“玉书。”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,有人在喊他的名字。那声音玉书再熟悉不过,他曾在蜀山上时听过无数次的,是绝不会认错的——长老的声音是严厉的,师弟师妹们的声音是恭敬的,只有一个人,会用这样温和的声音唤他。

几乎是下意识的,玉书转过身去。

 

他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房间。有一瞬间,他疑心自己是在蜀山上——毫无疑问,这确实是蜀山。架上整齐摆放的棋谱,放置在一旁的棋案,香炉里烧起的熏香,以及坐在床沿的青石。

“……师兄?”玉书犹疑着开头,或许是屋内香味太重,他的脑袋还有些昏沉,“我怎么会在这里?”

“你前些日子下山去处理事务,忘了吗?”

“我记得,”玉书喃喃说道,“我到了那镇上……发现了有些不对劲……我走进花田……然后,然后……”

“然后你同那山野精魅斗法,他落了下风,被你当场斩杀。你回到蜀山同长老汇报之后,便来到我房内,倒头便睡,想来此番是累得很了。”青石走到他身旁,手掌覆上他的眼睛,“若你还觉得身体不适,不如再多休息一阵。”

玉书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又含糊道:“……我走时给师兄留了一封信,师兄看了没有?”

“看了,”青石应道,“你在信上说下山除妖,不日将会回来——”

话音刚落,玉书便猛地抓住他的手:“我是给师兄留了信。但青石师兄天生目盲,怎会看信?!”他仰起头,盯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,一字一句问道:“你不是青石师兄。你是谁?”

 

沉默片刻,“青石”忽然笑了出声——这不是玉书在蜀山上惯听到的、如流水一般温润的浅笑。妖物的笑声尖锐得仿若锥子,刺入他的耳里,叫人浑身都觉得难受。然而“青石”并未松开他的手,反而抓得愈来愈紧,好似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。

过了不知多久,那声音才渐渐平缓下来:“为什么不留下来呢?”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耳畔,若不是处在如今这场景,怕不是会让人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,“这里有你想见的人,有你想做的事——待在这里,不好吗?”

玉书不答,只问道:“你便是用这个方法,将镇上那些男女困在梦境之中?”

“怎么能说是‘困’呢?”那个声音“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“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——我只是让他们见到了心中最想见的人,他们就愿意留在此处长梦不醒,赶也赶不走,我也很苦恼呢。”

“结香为梦,以梦捕人,在你嘴里反倒成了好事一桩。”玉书猛然出手,反握住那只手腕,“只是若真要行好事,为何还要吸人精气、害人性命?”

话音刚落,一张符印凭空出现,落在那手腕上。妖物猛然一惊,趁此机会,玉书默念道法,隐隐之间,惊雷乍现,房间竟也开始摇晃,些许瓦砾碎石从房顶坠下——正体既受攻击,由妖法维系的空间便也有崩离之势。

“臭道士!偏偏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愤愤之声传来,玉书抬头看去,只见那妖物已然化为原型。玉书定睛一看,竟是个女子,衫袖落下,露出一截细如玉笛的手腕。她的的手中拈着一朵花——若不是看向玉书的表情太过狰狞,倒不失为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。

美人如画,但下手却狠辣,轻轻一挥手,飘落的万千花瓣便化作利刃,直直朝玉书袭来。玉书倒是不慌不忙,手腕轻轻一抖,右袖中滑出一支毛笔,引风为墨,在空中虚画几下,唤出一道无形的风墙,挡住对方的攻击。同时他口中轻念道法,竟是一心二用在施法。

玉书于术法一道本就略有心得,如今虽落进这花妖的圈套,不过只是一时不觉罢了。他同施术法,与那妖物周旋片刻,不多时便占了上风——想来妖物也是法力低微,不然也不会想出引人入梦的法子来。玉书看准一个空隙,欺身上前,提笔正欲了解妖物时,忽听得一声“玉书”。

他定睛一看,青石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。虽知这是妖物所化,但他难免心神一乱,这便被那花妖抓住空隙施了术法。结香花的味道复又传来,缠缠绵绵缭绕在他的周围。似有一只手抚过他的面庞,带着极低的笑声。玉书努力定住心神,心中默念净心咒,但无论如何,仍是能听到那声音。

“留在这里不好吗?”她慢慢说道。两人离得太近了,近到玉书能看到那鸦羽似的长发贴在脖颈上——但青石的头发是这种颜色吗?在弥漫的香气中,他混乱的思绪很难找到确切的记忆。而那声音还在继续,像是一个难以抵抗的诱惑,“就在这儿,同你的师兄长长久久待在一块——你心中想的这些事,他怕是不知道吧?”

 

“不知道什么?”

有脚步声传来,随他一同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,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花香都被冲淡了几分。花妖反射性回头,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缓步而来。外头应是不知何时下起小雨,他撑着一柄青竹伞,可长衫下摆仍是沾上点点泥水。

花妖心中一惊。这里是结香花包围成的幻境,这人进来时如入无人之地,而她身为幻境的主人,竟是一点响动都未察觉到。

“你是何人?”她嗓音尖锐,听上去有几分慌乱。

书生却疑惑道:“你化作我的模样,竟不知我是谁?”

话音刚落,便有一簇花枝直冲他面上而来。书生向后退了几步,稍稍侧身,手指微动,竟是稳稳抓住了那花枝。

“结香虽美,奈何为祸。”他微微使力,将那花枝折成两段,丢在脚下。花朵四散在泥地之上,模样颇为凄惨。

“但你是怎么进来的?!”花妖失色道,“我明明设下了术法——”

话音在书生抬头时戛然而止。他在看着花妖——却又不是看,那双眼睛如鱼目一般毫无生气。

花妖恍然大悟:“你是个瞎子——”她哈哈大笑,“怪不得你能进来,原来是因为你看不到幻境里的人!”

“休得无礼!”玉书趁她分神,猛然使劲,挣脱花妖的钳制。花妖双手并施书法,刹那间,千万朵花枝从天而降,玉书正欲施法,却见那花枝调转方向,朝着青石而去。

“师兄——”他急急朝青石方向奔去,后者却坦然自若,手腕一翻,四个白棋嵌入四周泥地,棋轨交错,花枝撞上这棋轨,顷刻间化作了粉尘。花妖还未来得及反应,他指间又化出数个黑棋,势如闪电,竟将那花妖困住在棋路之中。

趁此机会,青石厉声道:“玉书!”

闻言,玉书回过神来,返身将笔投向花妖:“去!”他口中默念法诀,而后两指并住,直指花妖的方向。下一秒,笔身化作长剑,直直钉入花妖胸口。

先是两三点水滴落下,而后是淅淅沥沥的雨水。随着花妖身体的分崩离析,幻境也开始消散。结香花的味道逐渐被雨水的气息打散。玉书将长剑从地上拾起,施了法,重新让它变回毛笔的模样,放回袖袋里。

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。有人走了过来,将伞遮在他的头顶。

玉书抬起头,道:“师兄。”

青石却说:“关心则乱。”

玉书一愣,而后苦笑道:“师兄教训的是。”

 

暮色已经深了,这样的雨势,下山不太方便。玉书拈了几片草叶,折成一只小兽,又施上术法,派它去周围看看是否有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。青石站在一侧,察觉到术法的波动,便道:“你还是擅长这些。”

玉书苦笑道:“师兄别取笑我了——我也就擅长这些小戏法。”

青石道:“化物成形,怎会是小戏法?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成形之物的功用,是与施法人的修为息息相关。你的纸鹤半日便到了蜀山,足见你对此术已运用自如。”

玉书不接这话,只换了个话头,问:“这次怎会是师兄下山?”

青石却说:“我进学堂时,有人提醒我肩上落了一只纸鹤。”

玉书一愣,笑道:“原是我的不对。”

青石道:“你行事妥帖,不必如此说。”

这化形之法本就是青石教他的,只是没想到玉书对这些小把戏感兴趣得很,费了些功夫去研究。而这研究出的新玩意,自然是先用在青石身上——他可没少借着纸鹤给青石传书。青石看不见也无妨,无非再加一两道术法,让那纸鹤能开口说话便好。

他先前给纸鹤施了术法,一时未觉,习惯性地让它寻了青石去。只是未曾想到青石会亲自下山来助他——毕竟他这师兄深居简出,一年难得出蜀山一步。如今从某种程度上而言,也算是替他破了例。

青石见他半晌不回话,不禁开口:“阿书?”

玉书恍然回神。他张张嘴,想说些什么,可那些话语全梗在喉咙里,不上不下,难受得很。有什么东西跳到他的鞋上,他低头去看,发现是先前放出去的草编小兽回来了。玉书俯身抓起他,小兽在他手心处东张西望,张嘴发出无声鸣叫,不多时,草叶便全部散开,落在地上。

“附近有座小屋,应是猎户进山时的歇脚点,”玉书发现自己又能正常说话了,“师兄,我们暂且去那里避避雨吧。”

 

小屋离此处不远,但到达时,衣衫还是被急促的雨水打湿大半。很久未有人到过此处,屋里各处都积满一层厚厚的灰,幸而搁置在角落的木柴还是干燥的。玉书将木柴拢在一块,借术法生了火。青石目不能视,便坐在一侧,听他忙碌脚步。等到玉书终于坐定时,他这才道:“是我给师弟添麻烦了。”

玉书听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,难免有些无奈:“师兄特地下山来帮我,应是我给师兄添麻烦。”

青石说:“只是小事——师弟不还常陪我下棋吗?”

玉书说:“若师兄要一笔一笔算账,别说雨停,算到天明都算不清。”

青石笑了笑:“阿书说的是。”

玉书注意到,青石不再叫自己“师弟”或是“玉书”,而是如同平常一般唤了一声“阿书”。

 

他忽然想起很早之前的事。最初,当他初到蜀山时,并不认识青石,只是听说有位师兄是长老们的得意弟子——“什么都好,可惜是个瞎子。”旁的弟子们说这话时,欣羡中总是带出几分不屑。而对于背后这些窃窃私语,青石恍若不闻。他惯于坐在空无一人的学堂角落里,对着空空荡荡的棋局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直到玉书找到了他。“你是青石师兄吗?”他好奇问道。

青石淡淡反问道:“你找我做什么?”

“他们说你是我的师兄,又说你脾气很差。”玉书说。

青石说:“因为我是个瞎子。”

“瞎子就应该脾气差吗?”玉书反问道,“我倒觉得师兄的脾气好得很。”

青石便笑了。他笑起来的时候,脸上的表情很柔和,不像是弟子们描述里的不近人情。

玉书的胆子更大了点:“师兄在下棋吗?”他甚至没等青石开口,就在他对面坐下,“一个人未免寂寞了些,我来陪师兄下吧。”

青石说:“我看不见,只会下盲棋,师弟介意吗?”

玉书说:“长老倒是夸过我能过目不忘。”他抬起头,看向青石,“还请师兄先落子。”

 

木柴燃烧的“噼啪”声让他猛地一惊。青石察觉到这边的动静,转过头来看向他:“阿书?”

玉书晃了晃脑袋:“没什么——刚刚好像不小心睡着了。”

青石便说:“雨还未停,你再休息会也无妨。”

玉书应了声,但视线仍是不自觉地落在青石身上。青石恍然不觉,只是微微偏过头,似是在专心倾听落雨的声音。

 

到了夜里,雨终于停了,深呼吸时,能感受到清润的空气。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虫鸣蛙叫,但多半时间还是安静。不多时,月亮升起来,淡淡的乳白色光芒泼洒在山间上。燃起的火也灭了,只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和几块未烧透的木头。

走回花林时,能瞧见枝头上的结香花已被先时的雨水打得七零八散,剩下几朵恹恹挂在上头,好不憔悴。玉书本觉得可惜,但想到那精怪借这花害人性命,又惹自己失态,不免生出几分愤慨:“这种东西,还是一把火烧掉得好。”

“作怪的又不是它们,”青石温声道,“再说,结香花本就不适合在此处生长,如今那精怪已死,失了它的庇护,这些花恐怕也活不了多久。”

他这么一说,反让人心生怜惜。听闻此言,玉书便不再开口,只闷头专心赶路。穿过花林,便见到来时的那条山路。刚下过雨,山路又湿又滑,走路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。玉书往前走了两步,又回头看青石:“师兄,”不知为何,他竟有些口干舌燥,“山路难走,我俩一起吧。”

不用费太多口舌,青石便明白他的意思。他伸出手,任凭玉书牵着自己,沿着山路慢慢往回走去。温热的触感从掌心处传来,叫人心中一颤。

 

他们走了很久的路,直到到达镇上时,才想起是能用术法的,玉书确实是忘了,但青石居然会忘记,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。玉书本想询问,但话刚要出口时,又觉得无甚必要——不过只是多走几里路罢了。

夜色浓重,镇中之人泰半都在休憩,只从一两座小屋内漏出星星点点的光。玉书认出那是白日曾去过的医馆,忙上前扣门。守夜之人出来,认得他是蜀山来的小道长,忙问他有何要事。玉书温声道:“烦请告诉主事人一声,说是那精魅已被我们除去,此后不必再担忧。”

那人又惊又喜,忙不迭迟将主事人请来。主事人见他们顺利除妖,难免夸赞一番蜀山弟子可靠能干,又张罗着要为他们接风洗尘——也不知此时此刻接的是哪日的风,洗的又是何时的尘。玉书哭笑不得,只得提醒道:“夜已深了,就不劳烦各位了。”

主事人这才反应过来,忙笑道:“是我太激动了,还望小道长见谅。”他转身吩咐了一番,回头向玉书道:“我已请人收拾了一间空房,道长先休息吧,”顿了顿,他似是想到了什么,又看向站在玉书身后的青石:“这位也是蜀山的道长吧?先时匆匆一面,只问了小道长在何处,也未曾多说几句。”

玉书忙道:“这是我师兄,此番特地劳烦他下山助我。”

主事人与青石一面之缘,知他双目有疾,便问是否要再派人来服侍。玉书谢过他的好意,又说青石不喜外人随侍,不必麻烦。

见他坚持,主事人不好再说什么,只提到明日恰逢镇上庙会,请他们多留一日,当做谢礼。

“我知蜀山弟子是不收金银的,”他和气说道,“但道长们辛苦一番,不如趁此机会好好休息——我们这儿的庙会,确实是附近首屈一指的。”

盛情难却,且玉书见青石并无反对之意,又想着难得下山一回,便应允了。等那主事人走远,他才听到一声轻笑:“原来阿书喜欢看庙会。”

玉书道:“若师兄不喜欢,我推辞了便是。”

青石便笑道:“我却也没说不喜欢。”

 

昨日辛劳,晚间玉书睡得沉了些,一觉醒来,竟已过了辰时。他睁眼时,正看到青石已穿戴整齐,正坐在桌前,想来已是做过晨课。玉书疲懒,趴在床上道:“师兄就算下山也如此律己,反叫我羞愧。”

青石道:“若是在山上,想必你又要被师父责骂了。”

玉书道:“如今又不是在蜀山上——而且,不过一日未做晨课,耽搁不了修行的。”他看向青石,眼中带出几分狡黠,“再说,这等小事师兄肯定是不会多嘴的。”

青石道:“你怎知我不会说?”

玉书笑嘻嘻道:“我就是知道。”

说是这么说,但确实不好意思再赖在床上,呆房中又无事可做,不如出去走走。顺着门口小道一路走下,便到了医馆前。如今精魅已除,昏睡之人自然会慢慢醒来。玉书略略把脉一番,见无大碍,便逐渐放下心来。他又借了纸笔,写下一副安神方子备用。

“当归、白芍药、川芎——”

“还有远志。”

青石温声提醒道。他目不能视,医馆内多有杂物,玉书怕他行走不便,便让他在门口稍等片刻。偏偏青石生得好看,总惹得路过的小姑娘多看几眼,而他恍然不觉,只听玉书念着那安神方子,不时提点几句。

玉书写完方子,确认无误后,又同医馆大夫嘱咐几句,这才去招呼青石。而当他看到青石时,难免失笑:青石脚下不知何时多了几枝花——想是那些路过的小姑娘害羞,不好意思上来同青石搭话,只敢将清晨刚摘下的花偷偷丢过来。

青石听到他的笑声,问道:“阿书,你在笑什么?”

玉书说:“不是什么大事。”他俯下身,拾起那些花枝,恰看到桌案上有个花瓶,索性一起放在里头了。淡淡的花香味传来,玉书心中猛然一动,像是想起什么,情不自禁开口道:“师兄——”

青石道:“怎么了?”

玉书回过神来,忙道:“什么都没有。”

 

二人又消磨片刻时光,临近傍晚,镇上才热闹起来——许是那庙会要开始了。顺着河畔走下去,能看到琳琅满目的小摊,摊贩的吆喝声也不绝于耳。玉书在蜀山上待久了,又时常端着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,这时候总算露出点少年心性来。他见什么都觉得新鲜,总想着上去看一眼。等绕了一圈回来,他手中多了许多小玩意——多半是吃食,就连跟在他身后的青石手中也被塞了些许。

青石说:“阿书,买这么多东西,怎么吃的完?”

玉书说:“吃不完便带回去,就当做给那些师兄师弟的伴手礼了。”

他说得理直气壮,叫人听了忍不住失笑:“若我没下山,是不是阿书也要带这些给我?”

玉书说:“那哪能一样——给师兄的,当然是要最好的。”他眼尖,看见前头有什么好玩的,忙往前走去,还没走两步,又回头抓住青石的手,同他玩笑:“师兄,庙会人多,你可别走丢了。”

“我若走丢了,便站在原地等阿书,”青石应道,“阿书可要记得回来找我。”

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,此时此刻,反叫玉书耳根发红。幸而青石看不到他此刻模样,不然玉书少不得又要绞尽脑汁、寻些借口来解释了。

 

过了片刻,只见有点点星火沿着河面而下,定睛一看,原来是花灯,想来是此处也有点灯祈愿的习俗,就是不知这愿望是求得良好姻缘,还是其他。青石见玉书停下脚步,便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玉书便将所见之景一一说给青石听。末了,青石问道:“阿书也想去放花灯吗?”

“花灯花灯,这几日我见的花可多了,倒也不差这一个。”青石听出他话中的调笑之意,便也不再问了。

二人在河边站立片刻,玉书看那花灯顺流而下,沉默片刻,忽而道:“师兄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那日入花林,真的什么都没看见?”

青石道:“为何要问?”

玉书笑道:“只是好奇罢了。”

青石道:“那花妖说我是瞎子,瞎子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。”

玉书道:“师兄这话骗得了别人,却骗不了我——目盲并非心盲,这还是师兄教我的。”

青石默了默,开口道:“阿书知道那花妖为何设下幻境吗?”

玉书道:“那花妖窥探人心,在幻境中让人见到自己心中所想之人,借以将人困在幻境之中,吸其精气,以助修行。”

青石便问:“那玉书见到了谁?”

玉书顿了顿,轻声说:“……我自然是看到我想见的人。”

 

……这不算什么秘密。玉书想。只是他不害怕说出答案,但却害怕听到的答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。

然后那个答案落进他的耳里。

 

“我看到的,和阿书看到的并无二致。”

 

河畔有夜风掠过,花枝颤颤。一朵落花掉在河面上,泛起圈圈涟漪。

玉书抬起头,正对上一抹笑意。

 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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